王树人同志访谈录
李仲来
(2003年9月30日)
李仲来(简称李):我今天来跟您聊一些您一生的一些经历,经验。请您先谈一谈小学和中学的情况。
王树人(简称王):一个人的经历,跟他的思想变化和行为,跟社会家庭影响,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。我的经历,可以说比较复杂一点,跟直接搞学问的不大一样,因为自己从事的工作也比较杂。谈谈我个人的感想。我是1927年农历二月初二,就是龙抬头,阳历3月5号,生于大兴,大兴原来不属于北京市。我现在感觉,第一是很幸运,第二是很幸福。一个人,什么叫幸福,不是百万富翁,而是说必须经历过比较艰苦的过程。到现在,虽然吃的是温饱,但是也感到幸福。百万富翁也不一定感到幸福。为什么说幸运,我经历过两个世纪,经历过好几个时代:前清时代没有经历过,但是我经历过军阀混战的尾巴时期,1928年奉军走了,在这之前,有阎锡山,吴佩孚等,但没有太记住。此后抗日战争,实际上我当了8年的亡国奴。完了以后,解放战争,到北京解放。解放以后,在共产党的领导下,经过了历次运动,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,日子越过越好。现在可以说是国泰民安。不在乎吃的什么,燕窝鱼翅,说实在的,吃不下去,但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,住也不发愁。而且,能活到今天,我感到很幸运。
我家在村子里算是首富,应该是地主阶级。农村的地主,真正从劳动积累成大地主,可能是很少,都是跟官僚联系起来,中国过去念书就是为了做官。我家是当官起家的,不是从劳动积累,剥削起来的,当然,做官也是剥削。说远一点,我的祖宗是驸马王英(编者注:王英是杨家将杨业之女杨八姐之夫杨延顺),死在战场上,葬在大兴的衣冠塚,尸首没有了,老坟我没去过。是哪一代我说不清,小时候,听父亲说过几句。
李:应该能查出来。
王:永定河泛滥,把坟都给冲了,在开始时还露着石人石马。老一辈人迷信,中午的时候,挑着水,放在石马的旁边睡觉。醒了以后,水就没了。这很自然,因为过去从井里挑水都是用木桶。你见过吗?
李:我见过,我们老家过去也是用木桶挑水。
王:木桶搁在沙包上,一中午就全都漏没了。到了我祖父这一代有哥俩,大祖父在贵州当过一任县官,没有儿子,我估计他会搂点钱;我祖父在清末以后,当过议员,拿过一些钱,家产就是他们俩挣出来的,有几百亩地,几所房子。我是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。我没有上过小学,上过私塾。在村里上过小学,但不是很正规。为什么不上小学,祖父有想法:他们给挣出家业,不愿意让子孙去上学,怕上学以后在外面学坏了,把家底全给花掉了。请了一个老先生教我们俩。有时在农村里上几天学,但是基本上5年都在家里,还有我的一个叔伯弟弟。现在叫家教。无论上农村小学,还是家教,对老先生有一条规定,不许打,不许骂。在这种条件下,我们整天念私塾,背百家姓、千字文、大学中庸、四书五经,但是很少给你讲,非常讨厌地背,因此就胡弄老先生。老先生有点耳背,又不许打,念私塾就要打。念完了以后,要通背一遍,学而时习之,……,背到底。中间随便抽一句,你接着就得背。他聋啊,我们就瞎胡弄他,他心里也明白,他也胡弄我们,胡弄家长。有一次,我的叔伯弟弟背不下来,老先生“啪”地一拍桌子,我祖父在东书房外面听见了,我们一个东书房,一个西书房,他马上就进去骂老先生。在这样的家庭教育下,不许我们接触村里的孩子一块玩。
李:您是否偷偷出来玩?
王:当然,在晚上也偷偷出来玩一会儿,赶紧回来。一个偶然的时机,我的一个堂哥,在黄村农业中学上学,放假回来以后,在家里做家庭作业,其中有一个鸡兔同笼题目不会做。说实在的,我也没有什么数学基础,但是不知怎么一下灵机一动就解出来了。他们俩说,干脆,你去上学吧。堂哥说,祖父也70多岁了。我的两个哥哥跟学校一说,补考了一下,作文总会写几个字,数学也会解几个题,这样一来,就以同等学力考上河北省立黄村农业职业学校。这已是日本时期了。
李:这相当于初中毕业之后上的?
王:我也不大清楚。当然与其他上过小学的知识面不一样。我一直到大学,中国地理不了解,因为在日本时期是奴化教育,上学没有历史课和地理课,只学专业课。比如说有园艺学、作物学、土壤学、英语,特别是日语,理化也让学。我在中学是上园艺科,是学蔬菜、果树、花卉,一年学一科。当时报纸登国民党在重庆的小条消息:渝政府如何如何,皇军打败了……。但对自己是中国人这一点很清楚。显而易见,对日本是非常狠,对报上登的渝政府的小条消息非常感兴趣,渝政府在哪儿?好像渝政府离我们很远,不知道在什么地方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的思想,觉得我们的国家不大行,不知道前途在哪?对日本的统治非常愤狠,因此,对日文,一礼拜4节课,非常反感,是既反抗又压抑的情绪。
李:您在这个学校上3年?
王:3年。我再回过头来说。我为什么说很幸运,我出生的时候,军阀混战,土匪很多。在村子里头,不是土匪来抢劫,就是军阀的部队过来抢。他们一过来,当地有点钱的人就赶紧跑,怕被绑架或怎么着。生下我3天,因为逃难,我母亲就把我给了一位老太太,她就逃出去了,因为青年妇女都很怕这种情形。那时说,贼过如篦,兵过如洗。军队过来,就是抢你。贼是悄悄地偷,军队抢就是公开的了,有什么拿什么,就跟拿水洗了一遍。在老太太家,我就断奶了。老太太拿玉米面用箩子筛下细的玉米面,然后蒸,烘干以后喂我长大。从小,我就营养不良,身体一直不好。如果生下3天就各处逃跑,包括日本来了以后就跑到庄稼地,有可能就死了。我说幸运就在于此。
我上农业中学时,是日本时期。那时上学,不愿在家里的另外一个原因,是逃避兵荒马乱,从13岁出来,基本上就不回家。有一次暑假我回家,第2天我就要走,到黄村上学。正好夜里下雨,听见枪响,家里就知道土匪来抢劫,当时父亲就把我藏到后院一个柴火堆里,他跳到一个扇车里蹲在里面,母亲藏在门后面,没有灯光。土匪上到房顶上下来后,把明面上的东西抢走了。那次是专门绑票绑我,然后要钱。如果你不给钱,今天割下一个耳朵,明天割掉一只手。那次,他们往院子里扔了一颗手榴弹,正好落在下水道的池子里头,没有爆炸,要炸的话,我就完蛋了。我的命是捡来的。我对我的家是非常厌恶,因为我祖父死了以后,家中连续几个人都死掉了,祖父、祖母、大祖父、大祖母,就是我祖父的哥哥和嫂子,我两个叔叔,一个婶子,还有一个哥哥,两个嫂子,十几个人,每年死一个。在农村,又是一个大户,办丧事得花好多钱,别的人都不在,就剩下我父亲一个人,他只是吃饭睡觉,不管什么事,家庭逐渐败落。地是沙包地,又雇好多人,每年亏空,只能卖地。今年卖几亩,明年卖几亩,好地基本上都卖没了,是坐吃山空状况。当时,我对这个家庭不抱任何希望,非常不满意,很想自己出去,别管干些什么,脱离这个家庭。当时是日本统治,对国家的前途,看不到任何希望,听不到什么时候把日本鬼子打跑,但是又不服气,觉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李:您念完黄村农业职业学校后,能上大学吗?
王:念完那个学校之后,日本规定,不许再升学,必须服务。当时,我们有几个同学考高中,只能是同等学力,不能拿毕业学校的文凭去考。我们3个人一块考了北京的私立大中中学,后来转到大同中学。3年职业学校,3年普通高中,日本统治时期,也是相当苦的,到后来,白面都吃不上,一个月给你一次白面吃,其余就是吃玉米面。能够吃上好的玉米面就不错了,基本上就是吃的混合面,简直是没法吃,比猪食还难吃,咽不下去,很涩。我从初中到高中6年,都是学生自己办伙。我当会计。私下里买点小米熬粥,混合面吃不下去,搀和着粥吃下去。我原来的基础就不太好,再吃这些东西,营养相当差。
李:您上职业学校,家里要花钱吗?
王:花钱不多,农村供一个中学生也不容易,特别是我们家,主要是卖地,一直到解放后,和平土改,我们家还分了一百亩地。当时的地不值钱,沙包地,不长庄稼。对于我来说,上职业学校,还是比较省钱。1946年毕业以后,考上师范大学,我觉得很幸运。
李:您考了几所学校?
王:考了3所。我考了联大:就是清华、北大、南开大学联合办的学校;中国大学;北京师范大学;还考了一所河北师专,校址在保定。联大没有考上;中国大学当时叫野鸡大学,虽然容易考上,校风不太好,不愿意上;我也没有想到能考上北京师范大学,但为什么考师范,因为师范不花钱,就想脱离这个家庭。河北师专先通知我了,我们几个学生就一块到了保定报到,吃了3天饭。还没有开学,我们到北京师范大学一看,有我的名字,就这样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。考上很重要的一条,还是数学答得好一些。
李:1946年,北京师范大学复员的比较晚。
王:国民党政府不承认北师大,不希望北师大回来。国民党退的时候,保定的师专也迁到北京,师专也并到北京师范大学。
李:这事我不知道。
王:学生也跟我们在一个年级。日本投降以后,我们抱很大的热情,希望国军回来,我们学生天天到前门的北京车站去迎接国军。迎接了多少天,也没有迎来。有一天,说国军来了,我们就赶紧去了。下车以后,全是美国兵,给我们的打击太大了。一个多月,国军也不来,心情非常压抑,一下子对国民党政府的前途就打得很烂了。又过了一些日子,国军来了,来了4个人,一名少将吕文真,来了之后,首先就找唱戏的演员严慧珠,实际上就是搞女人,然后接受日本的遗产。他们净干这个,我们对国民党的希望破灭了。后来孙连种的军队来了,也是穿的破破烂烂,穿的是日本的靴子,军纪非常差,吃呀喝呀,说老子抗战8年如何如何。日本兵在大街上还不是那么嚣张,他们是非常嚣张,那时一共4辆公共汽车,其余就是铛铛车。有轨电车上人很多,车一来,老百姓就挤,国民党兵就拿皮带辟啪地打,把老百姓打下去,这种事情给我的印象是很难过。我们上中学,一部分人在学校里的时候,日本的特务也是横行霸道,对这种人非常愤狠。但是,国民党来了以后,这些人摇身一变,变成三青团,成了国民党的特务,我从心理上就非常反感。后来,解放战争时期,对国民党的贪污,简直是不用说了。特别是沈崇事件。经过学生运动以后,对国民党也是不抱希望。好容易迎来日本投降,结果是这样,对青年学生的打击很大。
李:上课还正常?
王:正常。但是罢课上街时就不同了,特别是师范大学,因为国民党只让清华、北大、南开大学从后方回来,开始不让西北师范学院从西北回来,回来后,不让恢复北师大,叫北师院,给学生很大的打击。北师大的学生,解放前这些年,除了反饥饿,反内战游行以外,经过校友会酝酿的复大运动,学生运动很多,说实在的,那个时期,有一部分人还是念书的,如王世强。
李:王世强当时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。
王:王世强在当时是业务比较好的,但是他们也卷入这个运动,孙永生就不是那样了,对国民党非常愤狠,在屋子里来回走动,抽烟抽得很厉害,一赌气跑了。我比较内向,不是那么激动,但是也受影响。我参加共产党,参加运动,不是凑热闹或者赶时髦,我确实看到国民党后很失望。看了一些书,首先是哲学的书,艾司奇的《大众哲学》《唯物论》。快解放时,接触了毛主席的一些书,思想起了一些变化,但思想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。从道理上看,辩证唯物主义还是对的。看了《论联合政府》等书籍之后,从思想上接受了一些。认识到中国必须走这条路。从态度上并没有表现那么积极,在学生里头,属于中间派。在系里,人们觉得我是一个比较老实的人。右派人和左派人,都争数学学会的职位。数学学会等于是现在学生会的组织,开始时办一个刊物,发表一些学生关于数学方面的文章。进步学生想利用数学学会来团结学生,但是进步太明显的学生选不上,右派也选不上,所以就推选我办数学学会,叫常务理事,就是会长。有了这个职位,通过数学学会,做一些迎接解放的工作,比如护校。在解放前这一段时间,我的思想就慢慢地转变了。
李:您当时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如何?
王:可以说没有念书。一个是念书的时间不多,另外参加的活动比较多。其次,1947年以后,得了肺病。当时的肺病叫十痨九死,我的思想压力特别大,觉得活不长。那时候,我们班,除了刘绍学,差不多都有肺病,比较轻。我是两肺都有。我学习觉得没有精力,当时觉得要保住这条命。觉得我这样一个身体,做点事就行了。一搞学生运动,国民党给抓起来,有可能就没命了。体育系徐英超就给抓起来了。解放以后,我们兴高采烈,情况就不一样了。一个是治疗方面比较好一些,但是我的病一直拖延到1961年,才真正好了。所以,结婚比较晚,我觉得不应该考虑这问题,耽误别人也不合适。
李:您毕业后就留校了?
王:开始留在系里。咱们系比较特殊,一般理科一个系留一个人,物理系还没有,因为毕业生太少了。数学系就留下刘绍学和我,这跟傅种孙先生有关系,因为他是教务长。另外,傅先生下面没有人,他有个思想,搞数学的最可靠,他觉得我在业务上不是特好,留下帮助他搞点教务工作。他设了一个课业科,管课程,教师和教学计划,找了一个外语系的老师兼课业科的科长,我做科员,后来又加了一个打字员。现在发展成多个处了。
留校以后,除了担任行政工作以外,又给我一个任务,当时调来一个刘仁静,湖南人,是参加第1次中国共产党代表大会的代表,当时据说他成了托派。解放以后,他一直跟国际上托洛茨基有联系,是国内托派的头。中央当时让北师大给他安排点工作,教政治经济学,得找一个党员给他做助教,让我给他当助教。我要学点马列主义。当时,除了我担任的那些工作之外,让我到教育部听苏联的专家讲《资本论》,一边翻译一边听,看一些讲义,我学了半年。刘仁静呆的时间不长,也没有教过什么课,好像教过一次,又调走了。可能因为他还有某些活动,中央又把他调走,“文革”后才死的,蒋硕民认识他。刘仁静比毛主席年龄大。这件事蒋先生知道,他们都是湖南人,别人可能都不知道。
李:您在课业科干了多长时间?
王:一年多。院系调整后就没有了。我留校以后一直是半休。另外,在组织上,在理科教师里头,只有一个物理系的党员苏士文。我算是一个助教,希望我做点组织工作。学校有党总支以后,下面设了一个全校教师支部,理科就苏士文和我两个教师党员,我是组织委员。学校要设立一个人事科管人事,物理系教师党员苏士文兼人事室主任,另外一个叫马应贤,和我作为科员。苏士文兼统战委员,我做秘书。校党总支有一个保卫委员,理科让我做,后来是丁尔陞做。当时,我虽然有好几个头,但是我觉得是一回事。傅先生抓教学、教师工作,正是人事科要抓的,统战工作也是人事科抓的,当时跟黄药眠和钟敬文这些专家联系,送票,通知等,是人事,统战和教师方面的工作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不可能搞数学,但是我联系数学系。数学系做工作的只有一个团员袁兆鼎,他是系秘书,通过他做一些群众工作。
李:您哪一年回到数学系工作?
王:1953年。回来后我是数学系党小组长,党员有严士健、傅章秀、柳藩、丁尔陞、齐振海、张可宽(后3人是解放初党小组成员)。因为我有病,要不是解放的话,真正是十痨九死,我有90%的可能死,所幸熬过来了,也是一种幸运,那会儿,组织上的关心非常令人感动,党总支书记臧权,当时他们是半脱产,给一部分人工资包干,另外给几毛钱的零花钱,臧权把这几毛钱给我。那时候,党组织跟党员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,我感到很温暖。当时搞运动,在教师里,名义上傅先生是组长,我是副组长,布置老师学习,思想改造。所以,当时人事的好多结论都是我签名。组织上决定以后,就由我签名。院系调整后我全休了,大概有一年。到1953年3月,我就不在人事科工作了,但关系在那儿。组织上说,你好了以后就回系里。当时我还是半休。到系里以后,系秘书是袁兆鼎,后来他准备考苏联的留学生时,严士健兼了一段,后来我一直兼系秘书,做了很长时间。我不做之后,好几个人做过,赵桢、管甲仁、张益敏、刘秀芳、马遵路、李英民等,还有从师专调来的刘鑫也做过。回系之后,当时系里整个是一个教研室,我分到初等数学教研组,辅导物理系的初等数学,因为物理系毕业生也可以教数学,学完数学以后,要学点初等数学研究。辅导数学系的初等代数、初等函数,后来又辅导物理系的数学分析课。
李:您教过一段课吧?
王:在化学系教过两届,两年的数学分析,半年的函授。在物理系辅导过,也教过,因为程廷熙先生年岁大了,也教过一段。
李:反右这一段,您还是做系秘书?
王:是。
李:您什么时候任数学系党总支书记?
王:1961年夏。
李:我看到的任命是1961年10月,但王振稼老师说他是1962年暑假离开数学系的。
王:任命时我住院疗养半年,在八大处。我记不清了,这关系不大。回来以后,又休息了一段,让我担任党总支工作。但是我没有看过什么时候任命的文件。
李:以前的任命很不正规,就在一张纸上写的若干人任什么职务。
王:纸我也没有见到。
回来以后,我的压力很大。在学生时就没有好好学,参加工作以后,乱七八糟的工作又做了好多。长时间不搞业务,马上让我搞,因此我感觉:当时我认为我是搞行政的,或者是搞党的工作还行。我不认为我是搞业务的。既然在系里这种业务部门,自己无论如何在某一方面,还应该多学一点。那时虽然兼了一些职务,比如党总支工作,教课,辅导,我还参加两个讨论班:在数学所的泛函分析讨论班,每周一次,参加这个讨论班有二、三十人,关肇直和冯康主持;在系里跟蒋铎,念鲁金的实变函数。同时,傅种孙让助教在3年内都学3门课:近世代数,实变函数,几何基础。我就赶紧自学,把近世代数啃下来了,念张禾瑞先生的《近世代数基础》,题目都做了;范会国教实变函数,我参加考试,考了80多分,算良,也算过了;也听了傅先生的课,当时我正全休,党支部书记的工作让严士健兼,我突击后,5分制,考了4分。就这样摸爬滚打过来了。你在系里搞工作,虽然是行政工作,你得懂点数学,我的思想,就是一定要把数学系搞起来。我搞什么工作,都想把我搞的工作搞得最好,不能争第一,也要跟别人平起平坐。当时我不服气的就是像北大,数学所,我没有想我搞的怎么样,我的指导思想,要让系里,至少有几个人,老的也好,年轻的也好,跟北大,数学所,苏步青他们能够平起平坐。解放以后的工作,没考虑我一定要当什么官,我觉得我也活不长了,我也没有那个能力,也没有那个素质,就是天才,搞数学得有点天才,我希望我们同辈能有人搞上去,能够成材,尽可能地提高快一点。我是积极主张往外派,傅种孙也是同意的,后来,往苏联的莫斯科大学,国内的苏步青那儿和其他的地方,尽可能地送。刘绍学对我评价说我窝囊。数学系团结比较好。基础的东西,我都要摸一摸,无论是分析的,几何的,还是代数的。
李:后来,您就没有再教化学系的课?
王:“文革”中间也教了一段。还有藏族班也教过,当时钟善基,孙永生教,他有什么事不能教了,我就教。一直到学校之前,我还教课。那次,张禾瑞先生非要提我副教授,我是坚决不同意。我觉得我没有这个资格,你没有搞研究。当时好像占位一样,后来刘绍学和李英民建议我,你要搞政治就搞政治,搞这条线就别搞那条线,我听取了他们的意见,就跟学校说了。张先生说,你现在不是双肩挑,是三肩挑。
在“文革”时搞我,批我是黑班底,认为严士健、刘绍学、王世强、孙永生,这些人是我的黑班底。
李:您在“文革”时受冲击还是挺大的。
王:是啊!
李:咱们系里两个人,王振稼和您,受冲击最大。
王:当时我是头号走资派,学校里任命时我是第一副系主任,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董延闿和孙永生往下排。我出身又不好,又是当权派,好多罪名。
李:劳改队您也去过。
王:都去过。我总觉得,什么都经历过,对人世的认识,对社会的认识,能更明白一点。像日本时期,困难时期,我都经过了,但是我没有坐过监狱,这回也坐过了。
李:“文革”时的“土监狱”。
王:我感觉,比真监狱也差不多。真监狱还不那么折腾你呢!
李:“文革”时还把您弄回家去斗,这招是很厉害的,按我们农村的话说,办这事的人,叫缺德到家了。很多事你在单位怎么着,绝对不能弄到家里去。弄到家去的是咱们系的什么人?
王:是四年级的,有40多人,坐一辆大卡车。给我印象最深的,打是没问题,跪,罚站,热,最困难的就是渴。不喝水可真难受,渴的,打都不知道痛了。一个人两天不吃饭没问题,特别是夏天,渴的可真难受。但我一直觉得,毛主席不会这样,以为是下头搞的。虽然劳动挺苦的,我很乐观,没有想到要自杀,我都想象不到,干吗要跳楼,过几天就过去了。
李:数学系没有出现死人的现象。您去临汾劳动过吗?
王:我没有这个资格。后来到大兴,通州区去劳动过。
李:您是双肩挑,或是三肩挑,后来放弃了做教学工作,是否您觉得亏得慌?
王:搞数学非得年轻不可,四、五十岁了,不可能了。教点基础课还可以,搞研究是不行了,进不去了。
李:您调到人事处,是平级调动,您为什么去了?
王:当时,要调我当北师大一分校校长,我听说,跟教委有关系。我不愿意离开北师大。
李:您去了吗?
王:我没有去。后来让物理系的系主任孙煜去的。当时系里的张先生、孙永生、李英民,包括董延闿先生,都不愿意让我去,我也不愿意离开数学系,做官我确实没兴趣,第1把手我不愿意当。到现在,孙煜见了我,还说,“我是代你去的”。后来到人事处,要改成校长负责制,党委是保证监督。人事工作要有一个常委去管,当时我觉得人事工作权利太大,事情也多,除了校长以外,所有的,包括副校长,都是人事处管。由于北师大是校长负责制,干部他得把住了。人家都认为我正,聂菊孙是党委书记。应该是校长负责,当时没校长,老校长陈垣死了以后一直没有校长,实际上王于耕是第1副校长,负责常务。当时,我觉得我的工作非常困难,说实在的,实际人事工作我没管什么,我一周在人事处的工作只有一天的时间,其余都在常委这边。所有教师,所有干部,3个附中的干部人事工作,评职称,长工资,人事精简都归我管,我还兼校部党总支书记,那时的权利太大了。
李:那时,学校还不太稳定,还有派性。
王:有,校部中辅仁大学的教师比较多,可能他们也考虑派性问题,我到那儿调和去。现在,我还在调和。你看,咱们系,董延闿,郝鈵新先生都是辅仁大学的,赵慈庚先生是北师大的,关系都挺好。他们说,我会抹稀泥。我总觉得,抹稀泥是必要的。我说,你盖房子,砖落砖,不抹稀泥,不高就得塌了,没有泥的话,房子盖不起来。当然,这是说笑话。聂菊孙下台以后,当时没有书记,方福康让我当,我是坚决拒绝。
李:当时方福康是副校长?
王:是,他不满意陈敬波。我觉得我已经满足了,无论是职务,还是生活待遇。北师大也很难搞,派别也很多,我坚决不干。
李:请您谈谈在人事处的工作经验。
王:要谈人事处的工作,有一点,搞人事工作,必须自己干净,你才能够秉公办事。我去了以后,我孩子在低能(核物理研究)所,他在“文革”中没念书,第1次考大学没考上,有20人暂时在低能所干临时工,想第2年再考。本来,我在人事处,这一批人可以转正,也都争啊,我跟儿子说,你到另一个地方去,考了一个实验员,他考了100分,一个是北航想要他,还有气象局要他,大概都看中这100分了。气象局提出一个条件,你来,我们非常欢迎,但是,我们培养实验员,3年不能考大学,但可以考气象专业的大学,可以保送。后来,人事一变,孩子就这样了。我觉得,我把他推出以后,轻松多了。干什么我都放心大胆。我也不怕丢官,丢官后还可以在数学系教书,所以得罪了一些人。首先是当头的,当时的党中央总书记赵紫阳的秘书,要安排一个人到北师大,当时北师大吃饭不干活的人太多,就是要精简人,干得罪人的事。他要往那安排人,我觉得,师范大学过去就是安排人太多了,我是坚决不同意,给顶回去了。教委,还有其他人,我都没有接。还有胡耀邦的儿媳妇,在咱们无线电专业当一个讲师,上课时学生轰她,调到厦门当副市长,那儿大概也干不下去,又回到教委,教委让咱们学校给评副教授,这不是开玩笑吗?吴碧华也不同意,我也不同意,一下子就给顶回去了。类似的事有很多,人的私心杂念,你别看他当书记当什么,都有,我也有。当然,也可能不叫私心杂念,叫顺理成章,我跟你说,你也别录。……。我为什么这样呢,你顶多免我职,我总可以当教师。不能当教师,当资料员也还可以吧。到我退休时就完了。正因为这样,心里没有鬼,我就敢做事。这是我的一条经验。
第2条,我觉得,我学数学对从事人事工作还是有帮助的。学几何基础,傅种孙说过一句话,论必有据,言必由理。论证必须有根据,说话必须有道理,这一条对我帮助很大。我从来没有拍过桌子大声说话,但是都没话说,而且,他找我解决问题,都不是在办公室里解决,我到他家里解决。完了以后,这些人对我虽然不是很满意,但是他也说不出话来。咱们搞数学的,都应该根据那条公理,解决问题,不根据这个,解决不了问题。当时,方福康跟我说,现在咱们单位里最厉害的是谁,他说是金永龄。你知道这人吗?
李:我知道他是物理系的。
王:当副校长后,他跟市委说,谁我都能领导,就王树人我不能领导。其实我没跟他吵过,其实他不敢找我。因为他有道理,我给他解决;他没道理,我就不给他解决。这是当时北师大最厉害的一个副校长。他告我,我也不怕他。包括王振稼,他碰到难缠的事,说找王树人去。还有一条,不好解决的问题,数学上求积分的时候,分部积分,分成几个部分就解决了。好多事,受这个启发,解决了不少问题。我觉得,在数学系里,我还学了点东西用上了,很有意思。我一分钱没受贿。不然的话,做什么官,你也呆不住。要说受贿,也有人送过,在那时,也有学生送给我苹果,从国外回来送我一支圆珠笔,开个玩笑。
李:您在学校,是否觉得比在数学系的关系复杂得多?
王:复杂得多。在数学系彼此了解,相对来说好得多。在那个时候,确实难办。另外,我的工作,在过去受压抑:家庭,日本统治,国民党回来以后,还是压抑。在我思想里,老有一种想翻身,反抗的东西。在我工作里有一条,想把我搞的单位的工作搞得至少跟别人平起平坐。因此,我在学校人事部门,至少在国内,跟北大清华现在已经没法比,想把数学系,至少不次于北京大学或复旦大学,在人事处,也想搞成这种情况。
李:您在人事处任处长有十多年吧?
王:有,我赶上最得罪人的时候。当时,教育部召开主要大学人事处处长的会议,他把方案意见报告完以后,然后不是清华,就是北大第1个发言,发言后这个会议就结束了。说根据清华北大的意见,怎么修改就完了,就执行去了。两次会议以后,我就非常不平,你这叫开会还是布置,清华北大发言,别人的意见你还听不听?我想了一个招,还是用咱们系的办法。他搞些统计数字,发文件后,我先看这个。他统计上肯定有问题,然后清华或是北大发言之后,要散会了,我说,我还有点意见需要补充,第一,第二,让他们脸红。有这么两次,他就重视你了。不然的话,北大,清华发言之后,还有北师大,慢慢来了以后,凡是几个重点的学校,他得拉上北师大。北京师范大学想搞好,出发点不是人事处,是北京师范大学。北京师范大学占着一个位置,每个部门在教育部都有个位置,他心里有你,不然的话,什么都没有你,我一向强调这个。我就不服气,什么事都是北大清华,有些事他们并不一定是第一。有一次,我刚到学校党委,开会的时候,当时社会上比较乱,党内的情况也比较乱。有很多事你还看不惯,我跟老聂说,我们应该“从我做起”,提出这四个字。过了两三年后,说是清华大学先提出来的口号。当时,我也没有说什么。因为这种口号,甚至于科学发明,有时是同时提出来的,它是时代的产物,不是我说出来的。我说出来,可能别人也说出来了,就跟发现微积分基本定理一样,同时出来的,所以不能说,都记在清华身上。这句话,老聂记得很清楚,在几次会议上,他说,这是王树人说的。我说,我不是吹自己,我觉得这是很平凡的事,就跟小孩玩弹球,哪儿都玩,绝不是北京传到天津。科学研究也是这样,谁先发现,谁就是第一。信息是非常重要的。到了一个时代,人的脑子都差不多,一下子就出来了。我想,北师大多数人都想把北师大搞起来,争取至少在国内和别的重点高校平起平坐,那咱们北师大就没有问题了。我做校友会工作,全国百十来学校,校友会成立一个研究会,推咱们学校,会长单位是北京师范大学,其实我心里明白,我们跟大家也差不多,这些事就事在人为了。
李:别的事也是这样。
王:我觉得,北京师范大学好多事情不宣传,人家出来了,大家跟着跑,好像是我们跟着他跑,其实不见得。新的生长点,你抓住了,一下子就搞起来了。这是我个人的体会。
李:您说,干部双肩挑这种形式好不好?现在,数学系干部都双肩挑了,这样并不一定好。
王:有一部分干部双肩挑,主事的人应该体会一下。搞理科的可能有点困难,因为他花的时间跟文科不一样。搞文的,特别是教育和管理,这就是他的专业。
李:双肩挑干部可能对管理专业是最好的。
王:数学系的系主任,我不说双肩挑,至少不应该搞得太窄。系主任从来没有搞过系秘书工作,就有点问题。
李:碰到问题就瞎发言,瞎指挥。
王:慢慢就脱离群众了。我干的虽然有点杂,也有点好处,有的人有点什么心声,我知道。搞理的需要学点文;搞工的也需要学点文;搞文的需要学点理,学点数学。比如像数学,是很严格的逻辑思维,学的还比较深刻。
李:您有什么业余爱好?
王:在学生的时候,爱好很广泛。比如体育方面,打篮球,刘绍学还是我给带出来的,我还是学生篮球队队长。拉南胡。我都不精。后来就不可能了。
李:我们今天就谈到这,花了您这么多时间来谈,谢谢。